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法国]莫泊桑 著

奥尔唐斯王后

在阿尔让特伊,人们都喊她“奥尔唐斯王后”,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样喊。也许由于她说起话来坚决果断,像个发号施令的军官;也许由于她身高体壮,骨骼粗大,做起事来蛮横专断;再不然就是因为她手下统率着一大群家禽家畜,这中间有母鸡、狗、猫,还有金丝雀和虎皮鹦鹉等等,都是老姑娘们喜爱的动物。不过她对这些养熟了的动物并不显得特别宠爱,她管理它们很专横,像君主一样统治着它们,整天听不到她对它们一句温存的话语,更听不到那种女人们在抚摸小猫柔软光滑的皮毛时嘴里发出的亲热的声音——通常这种时候,小猫会呼噜噜地满足地哼着,抚爱它的人嘴里也会吐出一连串稚气的话语来的。

其实她不过是一个老姑娘,就是那种说起话来粗声粗气、态度动作生硬,心肠看上去似乎很冷酷的老姑娘。她平时绝不容许别人回嘴反驳,不容许辩解申明,不允许吞吞吐吐、迟迟疑疑,不允许马虎随便、贪懒怠惰;连厌倦疲劳也不行。从来没有人听到她诉过苦,叹过气,对做过的什么事感到后悔,或是羡慕过什么人。她抱着一种宿命论的信念,常常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福份。”她不去教堂,不喜欢神甫,也不信天主,把所有宗教活动都说成是“爱哭哭啼啼人的事情”。

她一直住在她的那座小房子里。房子前面,沿街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三十年来,她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的生活习惯,只是她的女仆一到二十岁,她就毫不留情地要把她换掉。

当她养的猫狗和鸟儿因为老了或者因为什么意外而死去时,她就换养一条新的,既不流泪,也不怜惜。她用一把小铲子,把死去的动物埋在花下,然后毫不在乎地用脚把土踩踩平。

她在镇上有几家熟人,都是做职员的。这些家庭里的男人每天都要到巴黎去上班。人家有时也请她晚上去喝喝茶。在这些聚会里她总免不了要打瞌睡,回家时还得别人把她喊醒。她从来不让人送她,不管白天晚上她都不害怕。她看上去似乎不大喜欢小孩子。

她整天忙于从事各式各样男人的活计;做木工,搞园艺,用锯子或斧头锯劈木材,修理她的这座老房子,必要时甚至还做泥水工。

她有两个妹妹,一个妹妹嫁给一个草药商人,姓西姆;另一个嫁给一个靠年金收入的小食利者,姓科隆贝尔。这两家亲戚一年来看她两次。西姆家没有子女;科隆贝尔家则有三个:亨利、波利娜和约瑟夫。亨利二十岁,波利娜十七岁,约瑟夫只有三岁,怀他的时候他的母亲似乎已经到了不能再生育的年龄。

老姑娘和她的这两家亲戚之间感情淡薄得很。

一八八二年春天,奥尔唐斯王后突然病了,邻居们替她找来一位医生,却被她赶走了。一位神甫自己找上门来,她半裸着从床上爬起来,硬是把他撵出门外。

小女仆淌着眼泪给她敷药。

卧床三天以后,病情似乎变得十分严重。医生又擅自来看过一趟,根据他的意见,住在隔壁的箍桶匠主动去通知那两家人家。

他们是在上午十点左右坐同一班火车到达的。科隆贝尔还带来了小约瑟夫。

当他们走进花园时,首先看到的是那个小女仆正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淌眼泪。

狗躺在门口的毡垫上,在炎热的阳光下睡觉。两只猫闭着眼睛,四只爪子和尾巴伸得笔直,躺在两个窗台上,乍看上去像死了一般。

一只胖乎乎的母鸡咯咯地叫着,领着一大群小鸡穿过小花园;小鸡披着一身黄色的绒毛,轻柔得像棉絮似的。墙上挂着一只大鸟笼,笼子上面盖着海绿,里面养着许多小鸟;这些小鸟在春天上午暖烘烘的阳光下,正声嘶力竭地叫个不停。

另外一只外形像瑞士山区木屋的小笼子里,两只形影不离的鸟儿正静悄悄地并排停在一根木棍上。

西姆先生是个大块头,胖得气喘吁吁;他不论走到哪里,总是第一个先进去,必要时他还会把其他人推开,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朝小女仆问道:

“怎么样,塞莱丝特,情况不好吗?”

小女仆含着眼泪,悲伤地说:

“她连我也不认识了,医生说已经没有救了。”

来到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说不出话来。

西姆太太和科隆贝尔太太一句话未说就互相拥抱起来。她们长得非常相像,都戴着无边平顶软帽,披肩都是红的,就是那种鲜艳得像炭火一样的法国开司来披肩。

科隆贝尔是个受着胃病折磨的人,面黄肌瘦,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腿又瘸得厉害。西姆转过脸去对着他的这位连襟,语气严肃地说:

“我的天,总算赶上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走进这个垂危病人的房间,它就在底层,连西姆也收住脚步。最后还是科隆贝尔下了决心,他摇晃着他那像桅杆一样的身躯,手杖的铁包头敲得地面橐橐作响,第一个走了进去。

两个女的大着胆子跟在后面,西姆先生走在最后。

小约瑟夫看见了那条狗,被吸引住了,留在外面不肯进来。

一道阳光照在床中央,恰好照在病人那双神经质的抖抖忽忽的手上。这两只手不停地一下子张开,一下子又合拢,十个手指头也在不停地转动;好像是受着一种思想的驱使,说明一件什么事情,显示一个什么想法,由某种神智在支配着。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在被单下僵卧着,轮廓分明的面孔纹丝不动,两只眼睛始终紧紧闭着。

亲戚们散开来围成半圆形,默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病人。他们的心都揪紧着,呼吸也显得很急促。小女仆也跟在后面走进来,她一直流着眼泪。

后来西姆终于发问了:

“医生究竟怎么说的?”

小女仆结结巴巴地说:

“他说不要再去打扰她了,她已经没有救了。”

但就在这时,老姑娘的嘴唇突然蠕动起来,好像是在无声地讲话,讲的大概是隐藏在这个垂死人头脑里的东西,同时她的两只手的那些古怪的动作也更加快速起来。

忽然,她讲话有声音了,但声音很小,很微弱,简直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说不定是从她那一直关闭的心扉里发出的吧。

西姆觉得这种场面很不好受,踮起脚轻轻地走了。科隆贝尔则坐了下来,因为他的那条残废的腿支撑不住了。

两个女人还是站着。

奥尔唐斯王后现在絮絮叨叨地讲得特别快,别人一点也听不懂她讲的话。她叫出一些人的名字来,有许多名字;她温柔地呼唤着这些想象中的人:“到这里来,我的小菲利普,来亲亲你的妈妈,你说,你非常爱你的妈妈,是不是?你,萝丝,我出去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的小妹妹,最要紧的是不要让她一个人呆着,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还有,我不准你碰火柴。”

她静默了几秒钟,然后提高嗓门,好像在叫人似的:“昂里埃特!”等了一下,又说道:“去对你爸爸讲,叫他上班以前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突然她又说道:“亲爱的,我今天有点不舒服,答应我,你不要回来得太晚。去对你的主任讲,就说我病了,你知道,我病在床上,丢下孩子没人管是很危险的。晚上我给你做甜饭吃,孩子们都很喜欢吃这个,克莱尔要高兴死了!”

她笑起来了,像年轻人那样笑得格格的,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她一边笑一边说道:“你瞧瞧让,他的面孔多滑稽,涂了一脸的果酱,肮脏的小东西!你瞧瞧,亲爱的,你瞧他多滑稽!”

科隆贝尔由于旅途上路走多了,他的那条腿很累,不断地交换着腿的位置,他轻声说:

“她梦见自己有孩子有丈夫,这是已经到了濒死阶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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