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法国]莫泊桑 著

米隆老爹

一个月来,炎炎烈日把它灼人的火焰喷向田野。火雨下得大地生机蓬勃,万物欣欣向荣,一眼望去全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天空碧蓝,万里无云。诺曼底人的农庄星星点点地分布在平原上,被围在一圈圈又高又瘦的山毛榉中间,远远看上去像是一片片小树林;走到跟前,推开虫蛀的栅栏门,却又叫人以为是一座巨大的花园,因为那些像农民一样瘦骨嶙峋的老苹果树全都花枝灿烂。这些歪歪扭扭、颜色发黑的老树干成行地排列在院子里,把它们红白相间、鲜艳夺目的拱顶伸向空间。苹果花的清香和敞开的牲口厩栏里的浓烈气味,以及肥料堆发酵后冒出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肥料堆上栖息着好多母鸡。

中午时分,这一家子正在门前梨树的荫凉下吃饭,他们是:父亲、母亲、四个孩子,两个女雇工和三个男雇工。他们很少讲话,吃过浓汤之后,又揭开菜盆,里面是盛得满满的土豆炖肥肉。

不时有一个女工站起来,提着酒瓶到食物贮藏室去灌苹果酒。

男主人是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四十左右年纪,正注视着屋前一棵葡萄藤。这棵葡萄还光秃秃的未长出叶子,像蛇一样蜿蜒曲折的葡萄藤,正沿着百叶窗下的墙壁向上伸展。

后来他说:“父亲种的这棵葡萄今年发芽发得早,说不定要结果实了。”

女主人也转过身来看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他父亲就是在栽这棵葡萄的地方被枪杀的。

事情发生在一七0八年的战争期间。普鲁士人占领了整个诺曼底地区。费德尔布将军统帅的北方部队还在抵抗。

普鲁士军队的参谋部就设在这个农庄里。农庄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农民,名叫皮埃尔,人们称他米隆老爹。他接待了他们,并且尽量把他们安置得舒舒服服的。

一个月来,德国的先头部队一直留在村子里观察情况。法国军队在十法里以外的地方,没有一点动静,然而每天夜里都有普鲁士的枪骑兵失踪。

所有单独派出去执行巡逻任务的侦察兵,以及只有两三个人一组的,从来没有回来过。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一块田地,一座房子旁,或一条沟壑中找到他们的尸体;他们的马也倒在大路上,喉咙已被刀割断。

这些谋杀好像是同一伙人干的,但始终没有破案。

普鲁士人在当地采取了恐怖手段。他们单凭一些捕风捉影的告发就枪杀了一些农民,还抓了一些妇女;他们还恐吓孩子,想从孩子嘴里得到线索,但是始终一无所获。

但一天早晨,人们发现米隆老爹躺在他的马厩里,脸上有一道被刀砍的伤口。

距离农庄三公里的地方,又发现两个肚子被戳穿的枪骑兵,其中一个手上还握着染上血的武器。看来他曾经进行过自卫,与杀死他的人搏斗过。

一个军事法庭很快组成,就设在农庄前的露天场地上。老头子被带上来。

他当年六十八岁,个子又小又瘦,已经有点驼背,两只大手像螃蟹螯一样。他的头发已失去光泽,稀稀拉拉,而且细得像幼鸭的绒毛,到处可以看到头皮。颈项里褐色起皱的皮肤上,露出一根根粗凸的青筋,这些粗筋从下颌骨底下钻进去,又在两个太阳穴上露出来。当地人都把他看做一个既吝啬又难商量的人。

他们让他站在一张从厨房里搬出来的桌子前面,四个士兵围着他。五个军官和上校坐在他的对面。

上校用法国话说道:

“米隆老爹,自从我们到这里来以后,一直对你很满意。你对我们一向殷勤周到,甚至可以说亲切体贴。但是今天有一件重大的案件牵连到你,必须弄清真相。你脸上这道伤口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农民什么也没有回答。

上校又说道:

“米隆老爹,你的沉默证明你有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回答我,你听到没有?你知道今天早上在十字架附近找到的那两个枪骑兵是谁杀害的吗?”

“是我。”老头儿回答得清清楚楚,直截了当。

上校吃了一惊,眼睛盯着这个被抓来的人,半响没有讲话。米隆老爹脸上木无表情,带着一副乡下人騃头騃脑的样子,两眼低垂,好像是在和本堂神甫说话似的。只有一点可以泄露出他内心的慌乱,就是他在明显使劲地咽口水,一口又一口,好像喉咙完全被堵住了似的。

老头儿的一家人:他的儿子让,儿媳和两个小孙子全都站在他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既惊慌失措,又垂头丧气。

上校又说道:

“那么,你也知道一个月来,每天早晨在野外找到的我们军队里的那些侦察兵是谁杀害的吗?”

老头儿还是带着那种木头木脑、无动于衷的表情回答说:

“是我。”

“这些人全是你杀的?”

“不错,全是我杀的。”

“你一个人杀的?”

“我一个人杀的。”

“这些事你是怎么干的?你说给我听听。”

这一次他倒显得激动不安起来,要他讲很长的话显然使他感到很为难。他含糊不清地说:

“这叫我怎么说呢?我都是看当时情况行事的。”

“我告诉你,你必须把一切都对我讲清楚。所以你最好还是马上就拿定主意。你说说看,你是怎样开始的?”

老头子不安地朝他身后正在倾听的家里人看了一眼,又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决心。

“就在你们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左右,我回家时,你,还有你手下的那些当兵的,你们拿走了我价值五十埃居的饲料,还有一头母牛和两头绵羊。我心里想:你们拿好了,你们拿去了多少我都得叫你们赔出来。而且我心里还有别的不痛快,等一下我会对你们讲的。就在那天晚上,我瞥见你们的一个骑兵在我的谷仓后面的沟边上抽烟斗。我去摘下我的长柄镰刀,然后脚步轻轻地走到他的背后,他一点都没有听见,我像割麦穗似的,一镰刀,只是一镰刀,就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他连叫一声‘哎呀’都没有来得及。你们只要到那个水塘那儿去找一下,就可以看到他和一块压栅栏用的石头一起塞在一只盛煤用的袋子里。

“我有我的打算。我扒下他的全身衣服,从头上的帽子到脚上的长统靴全扒下来,并把它们藏在院子后面马丁家那片树林中的石膏窖里。”

老头儿不讲了,军官们惊得面面相觑。后来审讯又重新开始,下面就是他们审得的情况:


第一次谋杀得手之后,他脑中就整天盘旋着“杀普鲁士人”这个念头。他对他们怀着一种凶狠的、刻骨的仇恨,这种仇恨只有他这种既贪财又爱国的农民才会有的。正像他自己说的,他有他的打算。

他等了几天。由于他对战胜者表现得那么谦恭驯服,殷勤周到,因此他们让他随便来去进出。他每天晚上都看到传令兵出发;一天夜里,他听到这些骑兵前往村庄的名字,他也出去了。平时在和这些士兵交往中,他已经学会了几句用得着的德国话。

他从院子里走出去,溜进树林,来到石膏窖,钻进长长的坑道底部,找到那套死去的普鲁士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然后他开始在田野里转来转去,为了隐藏自己,有时爬着走,有时傍着陡坡前进,注意倾听着任何一点动静,像一个偷猎者那样紧张不安。

当他认为时间已经差不多时,就来到大路边,躲在一处荆棘丛里,继续等着。靠近午夜时分,坚硬的泥土路面终于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老头儿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准了过来的只有一个骑兵,于是做好准备。

这个枪骑兵身上带着紧急公文,驱马疾驰而来。一路上他睁大眼睛,竖着耳朵,小心警惕着。等他到了只有十步远时,米隆老爹爬到路中央,一面呻吟,一面用德语和法语交替叫喊着:“Hilfe!Hilfe!救命!救命!”这个骑兵勒马停了下来,看清楚是一个失去坐骑的德国兵,以为他受了伤,就从马上下来,走到他身边,一点戒惧都没有;正当他朝这个陌生人俯下身子的时候,一柄弯弯的长马刀已戳进了他的腹部,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下来,只是抖动了几下就断了气。

这时,这个诺曼底人怀着只有老农民才有的那种不动声色的兴奋,喜滋滋地站起来;为了取乐,他还把死人的喉管割断,随后把尸体拖到沟边扔下去。

那匹马还在安安静静地等待它的主人。米隆老爹跨上马鞍,朝原野疾驰而去。

一个钟点以后,他又发现两个肩并肩返回营地的枪骑兵。他一面又叫着“Hilfe!Hilfe!”一面笔直地朝他们奔过去,那两个普鲁士人已经看清了他的军服,就让他冲过来,丝毫也没有怀疑。老头儿像一颗炮弹似地从两个人中间穿过去,一手用马刀,一手用手枪,把这两个人同时干掉了。

随后他又把两匹马——这是德国人的马!——也杀死。干完这些,他就悄悄回到石膏窖里,并把一匹马藏到阴暗的坑道深处。在这里他又脱掉军服,重新穿上自己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然后回到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一连四天,他没有出去,等调查的风头过去。但到了第五天,他又出去了,他又杀死了两名士兵,用的是同样的计谋。从此他养成了习惯;每天夜里,月光下,这个已经消失的枪骑兵,这个专门以杀人为目的的猎手,骑着马在空荡荡的田野上东奔西跑,转来转去,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寻找机会杀死普鲁士人。任务完成以后,老骑兵丢下几具横躺在大路上的尸体,又回到石膏窖里,把马和军服藏起来。

中午时分,他又若无其事地带着燕麦和水,去喂他那关在地底下的坐骑。他一点不吝啬饲料,把它喂得饱饱的,因为他需要它帮他完成重大的任务。

但就在前一天晚上,他袭击的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有了防备,在这个老农民的脸上砍了一刀。

不过他还是把这两个人全杀死了。他还能够回到石膏窖,把马藏好,换上他自己那身褴褛的衣服。但就在回家的半路上,突然感到不支,勉强挨到马厩边,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别人发现他躺在干草堆上,浑身是血……


讲完之后,他突然昂起头,高傲地看着这些普鲁士军官。

上校捻着嘴上的小胡子,问他道: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什么话都没有了,帐已算清:我一共杀了你们十六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你知道你犯的是死罪吗?”

“我又没有向你们求饶。”

“你当过兵吗?”

“是的。我从前打过仗。再说,我那跟随拿破仑一世皇帝当过兵的父亲就是你们杀死的。这个不算,你们上个月又在埃夫勒附近杀死了我的小儿子弗朗索瓦。我欠你们的债我都已还清。我们现在是谁也不欠谁。”

军官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头子跟着又说道:

“八个是还我父亲的债,八个是还我儿子的债,咱们现在是两清。我并不是存心找你们麻烦的。我呀,我并不认识你们,就连你们从哪里来的我都不知道!但你们来到我家里,喏,在这里发号施令,要怎么就怎么,就好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样。我已在那几个人身上报了仇,我一点也不后悔。”

老头子重新挺了挺他那骨头僵硬的上身,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像一个谦虚的英雄那样悠然自得。

普鲁士人低声交谈了好久。一个上个月也失去了自己儿子的上尉为这个崇高的穷老汉辩护。

这时上校站起来走到米隆老爹跟前,放低声音说道:

“你听着,老头子,也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这就是……”

但这个老头儿根本不听,他双目睽睽地逼视着这个战胜者的军官。这时,微风吹动他脑袋上绒毛般稀疏的头发,他紧蹙双眉,使得那张被刀划了一道大口子的瘦脸皱成一团,显得十分怕人。随后他挺起胸膛,吸足气,用尽全身力气,对准这个普鲁士人的脸啐了一口。

上校气疯了,正举起手来,这个老人又朝他脸上唾了第二口。

全体军官站起来,齐声吼叫着发出命令。

不到一分钟,这个镇静如常的老汉就被拉到墙根处决了。这时,他的大儿子让和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都惊慌失措地看着他,而他在临死前还朝着他们微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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